冷宫里的皇后娘娘死了小说「冷宫里的皇后娘娘死了」

来源:八戒影院人气:396更新:2022-09-10 11:21:10

1.

得到消息后,我匆匆赶往养心殿,皇兄正伏案批阅奏折,容贵妃在一旁研墨,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彩星正跪在大殿上,她的头发都乱了,衣服上也有烧焦的痕迹,她神情悲戚地向皇兄禀明。

“娘娘今夜调开奴婢,不许奴婢守夜,等奴婢昏昏沉沉发现时,大火已经把娘娘的寝殿都烧了大半,奴婢几次冲进去……可,可是火势太大……”

皇兄抬起眼,冷淡地看了她一眼:“死了就死了,朕巴不得她早点死。”

彩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:“皇上!您不能这么对娘娘!皇后娘娘对您情深一片,和您可是少时的情谊啊!”

皇兄嫌恶地看了看她:“少时不经事罢了,王德胜!把她押进大牢,朕不想再看到与皇后有关的事物。”

德胜公公忙带着几个小太监,堵住彩星不断为皇后喊冤的嘴,拖着她出了养心殿。

皇兄把手放在容贵妃的手上:“容儿,你先回去吧,皇妹与朕有事相商,朕晚些时候再去看你。”

容贵妃善解人意地笑笑,礼数周到地向皇兄和我行礼告退。

殿里只剩下我和皇兄二人,他还是坐在正中间的黄花梨木椅上,甚至姿势都与方才训斥彩星并无二致,但是整个人却弥漫着浓重的颓然感与孤独感。

我轻轻叹口气,上前走到皇兄面前,蹲下握住他的手。

“皇兄,你不要把苦憋在心里,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
皇兄看向我,脸上是哀寂的神色,他彷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

“皎皎,帮我去一趟大牢,问问彩星,她生前可曾有话留给我。”

事情没有如皇兄所愿。清清姐没有留下只言片语,她的死彷佛是一时兴起,临时想起来了,对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了,便孑然一身去了。

但我们都知道,她的死是我们的一场慢性谋杀。

彩星在大牢里痛哭流涕,她抓住我的袍角。

“长公主,皇上打算如何安葬娘娘?”

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,在我从养心殿出来前,皇兄又召了王德胜进去。

“妃嫔自裁按律法处置,本该祸连家族,将军府既然只剩下她一个人,就由她一人承担,就以贵妃之礼下葬,不能葬入帝后陵,就放在妃陵。王德胜,去办吧。”

我看着彩星,默了默,一个皇后死后,只能以贵妃之礼下葬,且不能葬入帝后陵,与皇兄死生不复相见,是多么大的侮辱。

我对这件事避而不谈,巧妙地开启了另一个问题。

“彩星,你是清清姐的陪嫁丫头,你告诉我,清清姐出事前几天,可发生了什么事,有没有什么人去看过她?”

彩星呜咽着,对我行了一个跪拜大礼。

“求长公主发发慈悲,为我家娘娘讨一个公道,娘娘出事前一天,容贵妃去看过娘娘。”

她抹着眼泪,砰砰砰向我磕头,已然把我当作最后一丝希望。

“皇后娘娘一向疼爱公主,求公主开恩。容贵妃去的那日,皇后娘娘不许奴婢侍奉,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等贵妃走了,奴婢瞧着娘娘也没什么异常,只是对着窗外看了好久,更安静了些,结果谁能想到,当晚娘娘就……”

我扶住泣不成声的彩星,只能安慰她:“我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的。”

2.

养心殿里没有点烛,我进去时险些撞上门口的花瓶,德胜公公忙举着一只烛替我引路,我看着仍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的皇兄,他用手撑着头,靠在椅背上,好像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。

我接过德胜公公手里的烛,借着烛光看皇兄的脸色,他看起来很不好,眼睛无神地半睁着。

他微微侧起脸看我,声音哑哑的。

“皎皎,你说,她那么怕疼那么娇气的一个人,是怎么在火海里忍受下来的呢?”

他两只手放在脸上,有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。

“我刚刚下旨杀了彩星,我要让旁人都知道,我对她的一切都无比厌恶。可是皎皎,她真的不会原谅我了吧,她一定恨透了我。”

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,皇宫里发生的任何事,其实无论站在谁的角度来看,都是一场悲剧。

我把带进来的食盒打开,端出药碗放在桌上。

“皇兄先把药喝了吧,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。”

他垂眼看了眼药碗,自嘲般笑了笑,他把玩着药碗,看着白玉净碗里棕色的药液,彷佛在把玩自己的生命。

“最开始的时候,我跟清清说,只要再等三年,等我把皇帝的位子坐稳了,把乱臣权臣的势力扫除了,我就把她从冷宫接出来,往后的日子再也没人能拆散我们。”

他将药液一干二净,缓了缓说。

“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了,天下已比我刚登基时要安定很多,我很高兴,我就快要能和清清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。但是清清,怎么就先丢下了我呢?”

我看着皇兄,他黯然地靠在椅背上,无助地看着我。

“皎皎,我以为冷宫对她而言,是最安全的地方。”

他把药碗放在桌子上,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。

“这样痛苦的感觉,我第一次体会到是在母妃死时,第二次是清清的死。我不想再喝药了,我活着已经没有盼头了。”

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,我从未见过他这样颓然不知所措的样子。

我握住他的手,流着眼泪坚定地说。

“哥哥,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
2.

离开养心殿,回到自己的寝殿时,我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复,皇兄的话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母妃的死。

那年我八岁,皇兄十岁。

母妃是作为战败国的礼物献给父皇的。

年幼时我常想,母妃这样年轻好看,而父皇早已年迈,甚至连我都抱不动,他们在一起透露着强烈的不般配,有次父皇来找母妃用午膳,我看到他坐下时,龙袍包裹着肚子上的赘肉,一股股叠着。

母妃真的会喜欢这样的父皇吗?

母妃告诉我,她从来没有喜欢谁的权力,帝王的欢心留在哪,谁才能活得更长久。

在我的记忆里,母妃一直是温柔安静的,我和皇兄打翻了母妃喜爱的妆盒,她也只是心疼地捡起来放好,转头看我和皇兄有没有受伤。

她有时会轻声哼唱一些曲调悠扬的小调,我问她,这是什么歌,她笑着把我抱在怀里,说这是她母国的歌。

有时夜深人静,她会悄悄打开一只小小的箱子,里面是她母国的服饰,她轻轻摩挲着这些衣物,微不可闻地叹气。

我凑上前,发现这些衣服大多颜色明快,明紫色、水红色、天蓝色……

我问母妃:“为何母妃现在只穿素色,皎皎从没见母妃穿这样好看的颜色。”

彼时我太过年幼,根本不懂,母妃嫁入姜国后,早就没了年少时的自由,在远离母国的深墙大院里日复一日蹉跎,她厌恶父皇,自然也无心打扮。

父皇暴虐昏庸,不问政事,后宫里塞满了妃子,环肥燕瘦,尽态极妍。

但我一向坚信父皇是喜爱母妃的,毕竟整个姜国王室的宝贝都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送进母妃宫里。

除夕宫宴上,漫天爆竹烟花下,父皇当着所有人的面,执起母妃的手,在其乐融融的宴席间,对母妃郑重许诺。

“如月,你永远是朕的至宝。”

我拉着皇兄躲在柱子后面,母妃仍是挂着淡淡的笑,我看着父皇如此珍爱母妃的样子,与皇兄拍手欢笑。

可是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碎。

直到那一天,所有美好的幻境轰然倒塌,我只觉得我像个被遗弃的人,站在一堆锐利又好看的琉璃碎片上,我低头想去捡,哆哆嗦嗦想去拼凑出原本美满和谐的样子,却发现那一瓣瓣琉璃碎片都精准地插在我的心上,六年来不曾掉落。

我扶了扶眉心,喊丹橘为我煮了壶茶,刚滚开的茶水喝下去,热气游走在四肢百骸。

丹橘在我手里塞了个汤婆子,担忧地看着我。

“长公主还是这样惧冷。”

我握着这只汤婆子,感受着上面的热量,把自己缩在狐皮大氅里,笑了笑。

“不必为我担心,老毛病了,我早就习惯了。”

丹橘蹲下为我整理狐皮大氅,让它包裹得我更加严丝合缝一些,她抬起头,注视着我的眼睛,突然说道。

“长公主,不要害怕,再也不会有那种时候了。”

那种时候,是什么时候?

是我和皇兄躲在衣橱里看到父皇亲手掐死母妃吗?还是父皇骑在我身上,一边咒骂一边撕扯我的衣服?

那天我和皇兄与母妃玩捉人游戏,我和皇兄躲在母妃的衣橱里,等着母妃来找我们。

等了好久没等到母妃,我想要出去寻寻母妃,刚想打开柜子门,就看到父皇拎着母妃来到内殿。

我很快发现父皇的异样,与平日爱护母妃的样子截然不同,他提着母妃的衣襟,像拎着小猫的后脖颈一样,然后把母妃狠狠甩在地上。
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刚想要呼喊母妃,皇兄先我一步捂住了我的嘴,他把我摁回衣橱内侧,用衣橱里母妃层层叠叠的宫装覆盖住我,我躲在母妃的宫装下,身边全是母妃的气息,却听到母妃的声音在衣橱外凄厉地响起。

“姜诚!你我早就是势不两立的仇人!我巴不得自己身上掉层皮,换掉这被你碰脏了的血肉!”

我从未听过母妃这样悲恸激烈的声音,她从来都是淡淡的,温温柔柔的,很少与宫里其他娘娘聊天,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倚在软榻上,轻轻地笑着,看着我与哥哥在她身边玩闹。

衣橱里黑黑的,只有一丝光从柜门透进来,哥哥捂住我的嘴巴,他的眼尾都红了,却硬是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来。

哥哥示意我不要出声,我无声地点点头,心里害怕极了。

我们一同靠在衣橱的柜门处,从小缝里,看到母妃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,父皇骑在她的身上,母妃的手被他的玉石腰带紧紧束着,高举在头顶,他拿着一柄长长的玉石,在母妃身上滚来滚去。

他好像疯了一样,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母妃的脸,突然又恍若回魂一样,凶狠地扇母妃耳光,最后我看到他用手扣住母妃的脖颈。

他掐着母妃的脖子,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,竟喘着粗气,把她举起来,母妃的双脚离地,神色痛苦地挣扎着。

他看着母妃狼狈的样子,哈哈哈地狂笑起来。

“如月,朕如此小心翼翼地讨好你,你却一点都不喜欢朕。哈哈哈哈哈!好啊,如月,今日你若是求求朕,说你喜欢朕,朕就与你重修旧好,若你不求朕,那朕就亲手掐死你。”

我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,砸在哥哥的衣襟上,哥哥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,带着汹涌的恨意,一眨不眨地盯着父皇掐着母妃的手。

我听到母妃轻轻的笑,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从容不迫,她轻蔑地看向父皇,吐出来的话却是春雷落地般,不容置喙。

“姜诚,你残暴无能,我这一生,都以嫁给你为耻。”

父皇怒极狂笑,瞪着她,睚眦欲裂,手一点点收紧,母妃一点点倒在地上,了无声息。

他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母妃,连滚带爬地到她身边,抚摸着母妃的手,又笑又哭。

“如月,你是朕的至宝,可是你太不听话了,这下好了,你安安静静的,就永远是朕的至宝了。”

那年冬天,天寒地冻,宫里娘娘们养的猫儿都缩在殿内取暖。

我一人跪在养心殿外,求父皇开恩,不要把哥哥送去西北带兵。

来来往往的宫人看到我,都或多或少,悄悄在打量我、可怜我、鄙夷我。

宫里消息传得很快,大家都知道,月美人触犯圣颜,陛下龙颜大怒,剥掉她一段脊骨,制成了一枚骨簪用来束发,并将她丢进了乱葬岗,十一皇子被发配到西北训兵,无召不得进京。

不知道跪了多久,天色渐晚,淑妃娘娘提着食盒过来,她裹得严严实实,头上的簪钗叮铃作响,看了一眼仍在跪着的我,便提起裙裾,踏上了养心殿高高的石阶。

我木然地跪着,好像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娃娃。

天色暗沉下来,养心殿早就点上了火烛,窗户泄出来暖黄的烛光。

我看到父皇的影子出现在窗户上,他侧对着我,淑妃在他对面坐下,轻手轻脚为他布菜,也不知道说了什么,只听见父皇的笑声朗朗传来。

冬日里天黑得很快,夜色转眼就墨一样浓稠。

养心殿外,空旷又冷清,寒风如入无人之境,呼呼灌进我的身体,猎猎冷风,好像要在我脸上割上几道口子。

我摸了摸耳朵,早就冻得感觉不到耳朵的存在了,就算此时父皇割下我的耳朵,我也会冷得感觉不到痛吧。

我抬眼又看了眼养心殿的窗户,父皇正亲手为淑妃娘娘擦去嘴边酱汁,淑妃娘娘微微低着头,仅仅一个侧影也能看出女儿家害羞的样子。

殿内其乐融融,恩爱和谐。

殿外的我,孤身喂着寒风,遭受宫人鄙夷唾弃,恍若丧家之犬。

不到一日的功夫,我原以为父母恩爱,琴瑟和鸣,哥哥与我都将会长长久久承欢于母妃膝下,转眼全都破碎。

我的母妃被父皇当作玩物,亲手掐死,如今是乱葬岗的无名尸。

我自幼长大的哥哥,被父皇派遣西北带兵,无召不得进京,这一别便是生死相离,此生再难相见。

我的父皇在与其他娘娘浓情蜜意,言笑晏晏,母妃的脊骨仍被他插在发冠上,而一殿之外,我已在寒冬里的长阶上,见识到了从日上三竿到天幕挂星的样子。

他小心翼翼讨好了母妃这么多年,换来的却是母妃日益加重的厌弃。

他可以容忍母妃初来姜国时,对他的厌恶,却无法接受自己多年来泼天恩宠,忍气吞声地逗母妃欢心之后,母妃却仍是无动于衷。

他将母妃当作难驯养的小猫小狗,当作美丽、需要呵护的至宝,但是一旦他腻烦了,就会亲手把猫狗处死,将至宝摔碎。

他本就是一个昏君,他要的一个听话乖巧、百依百顺的宠物。

我跪多久都没用,他没有收回旨意,哥哥还是去了西北。

临行那天,我去送别。

哥哥最后看了一眼皇城,他眼里涌动着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。他看着哭成了泪人的我,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。

“皎皎不怕,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
我的泪掉得更凶,这是母妃生前最常对我们说的话。

“阿昭,皎皎。你们是骨肉至亲,是彼此最坚实的盔甲,母妃要你们永远坚定不移地与对方站在一起。”

哥哥轻轻靠过来,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。

“皎皎,一定要熬过去。”

我很听话,熬了四年。

哥哥走后,淑妃娘娘主动收养了我。

父皇觉得她至纯至善,将她升为淑贵妃。

淑贵妃摆摆手让我不必感恩她,她将茶盏漫不经心地放在桌上,声音冷冷清清的。

“收养你,可是有好处的,陛下对月美人和十一皇子的处罚,朝中认为过于严苛,本宫此时主动提出收养你,便能化解朝中非议,解决陛下难题,他一定会感谢我,你看,现在本宫这不就是贵妃了吗?”

时间久了,我发现淑贵妃对谁都是天山雪莲一般,高不可攀,她经常在笑,可是笑意不曾到过眼底。

我有时候在想,那年寒冬里,养心殿窗户中透过的那个娇笑软语的女儿家,到底是不是现在谪仙般谁也不在乎的淑贵妃娘娘。

她知道我所想之后,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好像听到什么逸闻一样,她嘲弄地看着我。

“我看,你是被你母妃和你哥哥保护得太好了,怎么皇宫的深墙大院里,还养出了你这样幼稚的人。”

她歪歪头,头上的步摇随着晃了一下,她好像回忆起什么一样。

“也是,那日寒冬夜里,我看你在养心殿外跪着冻了那么久,就在想你是不是蠢,居然想去求他?他那样心肠早就黑了的人,是你跪一跪就能心软的吗?”

她摸了摸发间精巧华丽的珠花,见我震惊的神情,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,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发鬓上堆满的鎏金银簪、玉叶金蝉簪、白玉孔雀簪、宝蓝点翠银钗、金镶玉步摇……

她用护甲轻轻点着满头珠翠给我看,十分骄傲地对我说道。

“好看吧?我不让自己爬得高一点,怎么能戴这么多漂亮的首饰呢?”

她摸完了头上,又开始心满意足地摸耳上的金镶绿松石摇叶耳环,摸完耳朵上的,又开始摸手上的白玉八仙纹手镯、碧玉金戒指。

她越摸越高兴。

“我就是假清高,怎样?嘿嘿,只要我委曲求全一下,装成一副他喜欢的样子,然后我就可以有这么多漂亮珠宝首饰,还是很赚的。”

淑贵妃娘娘是宫里顶顶珠光宝气的娘娘,她经常让我想到插冰糖葫芦的稻草架子,稻草架子上插满了糖葫芦,她的身上也挂满了琳琅珠宝。

偏偏她这样一个人,不笑时便端着一张冷冷清清的脸,衬得满头珠翠也夺不过她的光彩。

人人都说,她是继月美人之后荣宠最盛的娘娘。

可那些一面嚼舌根又一面惧怕她的宫人不知道,这位高贵冷清的淑贵妃娘娘,最喜做的事便是夜半烛灯下,给我展示她的珠宝匣子,她陶醉地抚摸着,逼我同她一起欣赏,再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妥。

我见她如此喜爱这些珠宝,曾打趣她说。

“淑娘娘竟像话本里那些守着宝藏,喜欢亮闪闪珠宝的巨龙呢。”

她嫌弃地看我一眼,嘴角上挑道。

“说起龙,也就那姜诚稀罕做真龙天子,而我倒是更敬佩,敢去屠龙夺宝的人。”

她嫌弃我穿戴过于素净,硬要在我发鬓上多插几只钗环。

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神情,她还是神采飞扬地,目光闪动地看着我。

“我得多给你戴些珠花首饰,省得别人以为,你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呢。”

她闲时便带着我满皇城里溜达,有意在妃嫔和宫人面前,和我摆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。

又大张旗鼓地将暗中奚落我的宫人打了个半死,再命他们三步一叩,跪着走完整个皇宫。

于是整个姜国皇城,人人都说我命好,没了母妃的庇护,还能有荣宠最盛的淑贵妃护佑。

从那以后,再也没人敢看轻我。

然而皇城已经隐隐有变天的预兆,民间对父皇积怨已久,各地频繁暴动,朝中也是议论纷纷,民心早已不稳。

司天监哆哆嗦嗦地拱手禀告父皇。

“臣夜观天象,异星大放,有逼宫之势。”

父皇当即在朝堂上,抽出了侍卫的剑,割下了司天监大臣的脑袋。

碗口那么大的脖颈上还在飙着血,溅到周围大臣的脸上,众人瞬间噤声。

可是真正变天那日,姜诚却骑在我身上。

他把我压在身下,撕扯着我的衣服,整个人好像着魔了一样,疯狂地甩给我耳光。

一如当日对母妃一般。

“你真不愧是她生的,长得和她一模一样。”

“让父皇好好疼你,朕会像疼你母妃一样疼你。”

“别以为朕不知道,你那混账哥哥正忙着干什么,今日朕就要了他的胞妹,你说他来不来得及救你?”

我浑身战栗,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用尽全身力气护住自己,拼命想要推开他。

他露出上位者的笑,看着我无力的挣扎,死死地压制住我的手,低下头去想要吸吮我的脖子。

我万念俱灰,像处于万年寒窖,浑身一寸寸下沉。

突然,有闷哼声传来,我看到有琉璃花樽在他身上轰一下爆开,破碎的琉璃碎片溅了一地,他慌忙从我身上爬起来。

淑贵妃娘娘突然赶到,她冷笑着看着他,手里动作不停,抄起多宝格上陈放的琳琅满目的玉瓶花樽,用尽全身力气冲姜诚砸去。

一件又一件,噼里啪啦在姜诚头上、身上爆裂开来。

淑贵妃将我护在身后,她怒顶胸口,早就揭下了平日里在姜诚面前温言巧语的样子,她恶狠狠地瞪着姜诚,一字一句砸下去。

“姜诚!你居然疯到去爬皎皎的床,你想动她?痴心妄想!”

我在她后面早就哭成了泪人。

那年寒冬在养心殿外跪了那么久,我没有哭。

方才姜诚压在我身上,像折磨母妃一样折磨我,我没有哭。

我像哥哥叮嘱的那样,熬了下来。

但是看到淑娘娘抡圆了胳膊,抄起一件又一件她素日里珍爱的玉瓶花樽,不顾自己的性命,拼了命也要护住我的样子,气势全发地砸向姜诚时,我的眼泪不受控制一样滚落。

自哥哥走后,我终于又体会到,我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
珍宝阁上的玉瓶都被淑贵妃砸完了,姜诚气急,他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。

他捏紧拳头,手背上青筋暴起,怒意冲天地扼住淑贵妃的咽喉。

淑贵妃被他扼住喉咙,因为呼吸不畅,脸被憋得发红,她没有半点惧怕,反而轻蔑地看着姜诚,眼睛里全是对他的鄙夷。

“姜诚,我真可怜你。宫里无一人真心爱慕于你,天下无一人真心臣服于你,你是普天之下最失败的人。”

姜诚气得话都说不稳,嘴上的胡子都哆嗦了起来,他用力一捏,淑贵妃那满头珠翠的脑袋,像断线风筝一样无力垂了下来。

与此同时,姜诚突然发出一声惨叫。

原来淑娘娘不知道什么时候,从自己发鬓上拔下了一只簪子,在姜诚掐死她的最后一刻,她也拼尽全力刺进了姜诚的后脖颈。

血流如注。

姜诚瞪大眼睛,伸手想要摸自己脖子上飙出来的血,他好像在疑惑这血究竟是不是他的。

但插在他脖子上的那只鎏金绿松石簪子告诉了他答案。

淑贵妃插得很深,尖尖的簪子几乎要从他的喉口贯穿出来。

他终于还是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,像死狗一样挣扎着匍匐着,缓缓咽了气。

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,这位在他面前永远春风细雨,娇笑软语的淑贵妃,会有一天狠厉地冲他砸爆数个琉璃花樽,会有一天悄悄拔下自己的发簪,面不改色地扬手刺破他的喉管。

我忙爬到淑贵妃娘娘身边,哭得肝肠寸断。

她的衣裙沾上了尘土,发髻都乱了,这位永远骄傲,永远美丽,永远聪明,知道别人喜欢什么,便变成什么的淑贵妃娘娘,正躺在我的怀里。

她撑着一口气,艰难地对我扯了一个笑容,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。

“皎皎。”

刚念完我的名字,她的泪便流得更凶,她看着我,眼睛里全都是对我的舍不得。

我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她的衣襟上,我呜呜咽咽地答应,一遍一遍地唤她淑娘娘。

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似乎是叹了口气,用尽最后的力气,彷佛是从齿缝里钻出来一样,断断续续的。

“不哭了……淑娘娘的宝贝,都留给皎皎。”

我再也支撑不住,抱着淑娘娘哭得死去活来,昏过去好几次。

再醒来时,丹橘告诉我,那晚我抱着淑娘娘哭得昏死过去时,皇兄逼宫成功。

他在西北广行善事,治兵有方,结交了姚老将军的小儿子姚坤和长女姚清清,与姚坤二人同为生死兄弟,得到了姚老将军的全力支持。

他终于杀到了姜城皇宫,却没有发现姜诚的身影,最后在淑贵妃的宫里,发现了被刺死的姜诚、倒在我怀里的淑贵妃,和哭得昏死过去的我。

皇兄弑父篡位,以血腥手段清洗了其他皇子皇女。

姜诚的一干子女里面,一夜之间,只剩下了我和皇兄。

我被封为长公主,至尊无上,尊贵无比。

皇兄为母妃建了衣冠冢。

衣冠冢里,是她母国那些色彩鲜艳的服饰,连同母妃脊骨做成的骨簪。

母妃的衣冠冢旁边,是淑娘娘的墓。

我亲自为她装扮,为她擦好口脂,为她梳好她最喜欢的朝天髻,在发髻上插满了各种精巧华美的钗环,在她的腕上套了五六只镯子,塞不下了才罢休。

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,我只是初见时,觉得她像天山雪莲,日子久了,她倒像是春日里融冻的小溪,所到之处,环佩叮当,清冽欢快地流动着,连溪旁歇脚的人都觉得松快愉悦。

我为她盖棺。

这次我没有求她别走。

我对着她磕了三个头。

这四年里,她亦姐亦母,早就是我昏沉暗淡的岁月里,透进来的光。

“长公主,长公主?怎得睡着了?”

只听见丹橘在我耳边焦声呼唤,我沉沉睁开眼睛,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。

梦里又回到了姜诚的前朝,又回到了母妃和淑娘娘的死。

丹橘命人再丢进几块炭火,好烧得再热些,她将我手里的汤婆子换下,又塞给我一只刚灌了沸水的汤婆子。

其实早在那年冬日跪在养心殿外时,我就寒气入体,落了病根。

好在淑娘娘那四年,动不动就去太医院施压,逼着给我用最好的药材,又将自己宫里最舒适的寝殿硬要留给我住,说来奇怪,寒气在那四年,竟然从来没有发作过。

但是淑娘娘死时,太医院说我伤心过度,动了本体,压制了四年的寒气竟像反噬一样,几乎要日日吞没我。

丹橘见我想得出神,提醒我道。

“长公主怎得忘了,今日我们要去拜访容贵妃的。”

丹橘替我梳妆打扮,在我发髻上簪满了流光溢彩的珠花,最后仔仔细细地为我拢上一件白狐皮子制的斗篷。

我抬手摸了摸头上插满的步摇簪钗,铜镜里印出来的是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。

丹橘见我正专注地拨弄着发髻上坠着的步摇,轻轻地笑。

“如今长公主,倒是越来越像先帝的孝仁淑贵妃了。”

我闻言,收了收拨弄步摇的手,凝神看着铜镜里雍容华贵、满头珠翠的自己。

我听见我的声音,贴着耳朵响起,又恍若在心脏上炸开。

“丹橘,我很想她。”

我很想告诉她,淑娘娘,你看,如今真的没人敢轻视我了。

皇兄已准我任意出入养心殿,我再也不必寒冬里跪在养心殿外了。

我成了尊贵无比的长公主,再也不用只能被你护在身后,无能为力地看你悍狮一样为我拼命,为我去做那个屠龙的人。

我还想告诉她。

我愿意再去养心殿外冻三天三夜,只为了再遇你拥着白狐裘,提着食盒,路过我身边,短短看我一眼,然后拾阶而过。

我好怀念那四年,那原本以为苦熬的四年,却成了我最宝贵的记忆,甚至在往后,在没有你陪伴的岁月里,都浸润着我,温暖着我。

我将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,好更像你一些,因为你不喜我太过素净,叮嘱过我,万不能受了委屈。

淑娘娘,其实有时候,我经常会想起,当年数个夜幕低沉之时,你屏退宫人,亲自掌烛,引我到内殿,神秘兮兮地给我展示你的珠宝匣子,你总是陶醉地欣赏,爱不释手地抚摸,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每样珠宝的工艺、价值。

你逼着我选出最好看的簪钗,偶尔我困倦无比,想要敷衍了事,便随手一指,说这件最好看,最衬你。

你总是狐疑地瞧着我,追问我:真的假的?

又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:胆敢骗我,明日午膳就不用吃了。

往往总是话音刚落,转眼便得意起来,骄傲地晃晃脑袋:反正我戴什么,都是最漂亮的啦。

这样聪慧清醒的你,在姜诚面前都伪装得极好的你。

他喜欢乖顺听话,你便温言软语,从不顶撞,即使每日都要跟我破口大骂姜诚三百遍,但转头便在姜诚面前装作百依百顺。

你明知道怎样保全自己,却甘愿为了我,硬要卷入不属于你的结局,只为拼命救我逃离泥沼。

淑娘娘,我有好多好多珠宝了,可以装满你五个大小的珠宝匣子。

你要什么我有什么,我没有的也可以去给你搜刮来。

但是最喜爱亮闪闪珠宝的你,却不在我身边了。

淑娘娘,在往后的黑暗岁月里,再不会有人,愿不顾一切地为我凿开一道光了。

3.

到容贵妃宫里时,我示意宫人不必声张通传。

她的殿里静悄悄的,几个侍女正在打扫院落,有两口水缸左右摆在院里,缸面蓄了薄薄的一层冰。

宫人推开正殿门口,丹橘扶着我进去。

我从来没有私底下探访过这位容贵妃娘娘。

在宫宴上见她时,总是见她温温柔柔地在笑,对待宫人,都十分和气。

听说她擅琴艺。

我曾在上元家宴上,见过她抚琴,确实是精彩绝伦,听者无不动容,尤其是她一身月牙色长裙,垂目浅笑,十指纤纤,在琴弦上翻飞时,竟恍若九天谪仙。

这位娘娘,明明已经位及贵妃,打扮得却总是很素雅,出行只带一两个宫人陪同,稍不注意,认作是哪个宫里的嫔位,也是发生过的事情。

此刻丹橘扶着我缓缓踏进她的内殿,便见她穿着一件云纹绉纱裙,罩着白玉兰曳地长纱,梳了最简单的单螺,只插了一只碧玉琉璃簪。

她正凝神,专注地看着一副屏风,丝毫没有听到我的脚步。

我凑上前,竟是一块画工极为粗糙的屏风,木料和布料倒都是顶好的,只是上面的画,居然像是外行的涂鸦。

宫人悄悄提醒,她这才发现我来了。

她似乎是吓了一跳,立刻下意识地将屏风护在身后,悄声命宫人将屏风收好。

她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问安。

我忙扶她起来,示意不必多礼。

她让我坐在主位,命宫人上了好些糕点。

竹叶糕、枣泥卷、酥皮莲蓉糕。

竟都是我喜欢吃的。

我挑了挑眉,问道。

“容贵妃怎么备好了本宫爱吃的点心,莫不是提前知道,本宫要来吗?”

她立刻又跪下,再行大礼。

“臣妾不敢揣测长公主心意,只是陛下素日也喜欢吃几口这些糕点,便让人备下了。”

是了,这些点心,是母妃还在时,最喜欢吃的几样。

我让丹橘扶她起来,不许她动不动就跪。

她这样一身缟素,我在主位上浑身珠光宝气,倒真像是专门过来欺负了她一样。

她在我一旁坐下,在她身上,看不到我突然到访时,她可能出现的怯懦与不安,她只是谦卑守礼,却从容不迫。

我指了指方才她看屏风的方向,轻笑道。

“容贵妃的画工倒不如琴艺了,改日本宫送你副上好的屏风。”

她低头笑笑,我这才发现她嘴角是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的,轻轻一笑便勾出来了。

“多谢长公主好意,这屏风是臣妾幼时所作,画工确实难登大雅之堂。”

她顿了顿,试探着看着我,却笃定地说。

“今日长公主,是为那日,臣妾去冷宫见皇后娘娘而来吧。”

我有些吃惊,见她如此直接,便也不再拐弯抹角,开门见山道。

“的确如此。即使被废到冷宫,但皇后的名号还没有剥夺。其实本宫无意为难你,可是一国皇后之死,总归还是要有个交代的。”

她微笑地看着我,直视我的眼睛,神态坦然道。

“长公主可能不知道,臣妾与皇后自幼相识,万不会做对不起皇后的事情。”

我挑了挑眉,拾着糕点的手微微一顿,带着些许狐疑地看着她。

她仍是带着笑,神态自若。

“臣妾家父是个九品小芝麻官,家父年少时,姚老将军大获全胜,班师回朝,但是姚老将军受了很重的伤,随行医师都焦头烂额,将军刚好在家父管辖的区域休整养伤,家父熟识草药,剑走偏锋,采用家传的土方子,三天三夜没合眼,终于救回了姚老将军。”

她顿了下,眼下笑意更深,似乎陷入了极其愉悦的回忆。

“姚老将军感念父亲救命之恩,将我认作义女,带回将军府抚养。”

“家父叮嘱我要守礼知进退,虽是人家的义女,可在他人屋檐下,万万不可逾矩。”

她的眼角眉梢都沾上了飞扬的神韵,沉浸在回忆里,娓娓道来。

“我读书不多,只读过《女则》和《女训》,可是清姐姐居然一本书都未完整读下来过,夫子对她头痛极了,说她简直枉为世家女子,可是她骑马射箭,舞枪弯弓,样样都好,样样不输男子。”

“世家小姐是不可随意抛头露面的,可是她不在乎,偏偏偷偷拉着我走街串巷,烟花柳巷,商贩酒楼,没有一样她不去的。每次我都害怕极了,硬要拉着她回将军府,生怕老将军发现。”

“但是几乎每次她都隐藏得很好,偶尔被老将军发现端倪,她就毫不犹豫地踹她的幼弟姚坤出去,说是被他怂恿的。”

“那时候我惊极了,世间居然还有姚清清这样的女子。”

她似乎发现自己太过入神,回过神来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,带着几分羞赧说道。

“长公主不知道皇后与臣妾自幼熟识也是正常的。臣妾姓沈,名话容,彼时一直被清姐姐换作小绒花。”

容贵妃一番话实在是信息量太大。

一直到丹橘扶着我走出容贵妃的寝殿,我还暗暗觉得吃惊。

这位温和守礼的容贵妃,似乎遇到清清姐的话题,显得太过健谈了些。

其实我是听过几次小绒花这个名字的。

那时皇兄刚登基,她还不是皇后,只是姚清清。

夜半时,皇兄每每喊着批完一天奏折,困倦无比,要早早歇息,命王德胜守着养心殿,任何人不许吵他休息。

可实际上,每次都是他刚吆喝完,就捞起躲在屏风后面的我,换上早准备好的常服,从内殿小门悄声一路小跑,一直溜到约定好的地方门口,才赶紧整理衣领和发冠,连声问我衣冠是否得体。

我使劲憋笑,鼓励他说,我皇兄是天下最好看的人。

清清姐和姚坤每次都等我们很久,清清姐是急性子,见我们来了,几乎每次都要赏我皇兄一拳。

再亲亲热热地挽过我,说我皇兄是有天大的福气,才能有我这么好的一个胞妹。

每次都是清清姐定地方。

于是,有时我和皇兄便赶到酒楼与他们相聚,有时在饭馆门口,我看着皇兄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。

有时也在茶楼这样略高雅的地方,但是清清姐尝过鲜后,便大喊无趣,再也不涉足茶楼。

有时甚至是在怡红院,妖艳舞姬在前扭动柔软的腰肢,皇兄和姚坤在一旁尴尬不已。

男扮女装的姚清清早已高声振臂,一面挥洒银票,一面叫好让花魁再来一曲。

最离谱的一次,清清姐约在了象姑馆。

几个绝色清倌在前表演才艺,她摩拳擦掌地嘿嘿傻笑,倒像是肉铺前挑选猪肉的主顾。

这些清倌都是男中绝色,各有各的独到之处,姚坤和皇兄面色铁青地看着她左拥右抱,皇兄更是直接揪着她的衣领,牢牢实实地将她摁在自己旁边,不许她乱动。

皇兄每次都和清清姐喝得酩酊大醉,两人连走路都不稳。

但即便是这样,醉到左倒右歪的清清姐,每次都不忘要姚坤带几道招牌菜回去。

她脸上红酡酡一片,大着舌头说。

“带回去给小绒花吃。”

我忙着扶住同样醉到七荤八素的皇兄,不解问。

“清姐姐养了小猫吗?”

她凑到我身边,眼睛都要笑弯了,骄傲地说。

“不是呀,小绒花啊,是我的妹妹呢。”

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吃了一惊。

“竟从不知清姐姐有妹妹,下次清姐姐可要叫小绒花一起来玩呀。”

她拍着胸脯满口答应,眼睛里盛满了盈盈笑意。

“小绒花胆子太小了,回头我好好劝她,一定带她来。”

皇兄每次都醉到扶不起来。

但他不许姚坤喝酒,也不许我喝酒。

我和姚坤,被迫成为酒宴上最清醒的两个人。

因为他要姚坤安全地送清清姐回将军府,再从将军府溜出来把我和皇兄安全送回宫。

而在姚坤将皇兄送回养心殿后,我要赶忙安排王德胜给醉得站不起来的皇兄沐浴,好洗去一身酒气,再喂上好大一碗醒酒汤,争分夺秒地让他睡一两个时辰。

那半年里,常有几日,他是眼下带着黑眼圈上朝的。

丹橘替我拢上斗篷上的帽兜,我将手缩在衣袖里取暖,抬头看了看四下巍巍红色宫墙,心下默然。

那样明媚灿烂,生动肆意的姚清清,终有一日,变成了姜国皇宫里最安静的皇后,最后在冷宫滔天火光里,只化作一抔尘土。

4

夜幕低垂,隐约可以看到尖尖的冰锥子悬在窗檐上,有冷风一下一下打着窗户,守夜的宫人似是困乏了,将自己锁在宫衣里,头歪在内殿门上,居然睡熟了。

今年的冬天格外冷。

不过没关系,我一直这样畏冷,一年四季,对我而言,都是寒冬。

刚要卸下叮叮当当的簪环珠翠,就听见王德胜的声音焦急地在外面响起,划破了一室寂静。

“奴才王德胜,求见长公主!”

我微微蹙眉,这样晚了,莫非是皇兄有什么要紧事,是要王德胜传话吗。

我摆摆手示意让他进来。

王德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的,他浑身战战,这样冷的天,脸上却浸出细密的汗珠,才刚见到我,便是一个大礼跪下。

“奴才惶恐,不知皇上可曾在长公主处?”

我心下一紧。

“不曾来过。”

王德胜闻言,登时面若死灰,几乎摇摇欲坠。

“皇上不见了!奴才夜里去给皇上殿里加炭火,却发现床上不见皇上,四处寻找,也未见踪影……”

我的心像被一只手陡然抓得老高,抓过斗篷往身上一罩,接过丹橘手里的宫灯,便要急匆匆地往外冲。

丹橘和王德胜在身后赶忙三步并两步追上我,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。

我步履匆匆,走出殿门时吵醒了昏昏欲睡的守夜宫人。

丹橘急得搀住我,责怪我不多穿几件衣服。

自清清姐入宫后,皇兄再也没有夜半偷溜出宫过,再也没有做过这样荒唐的事,朝堂政务繁忙,北方边境屡屡来犯,都已让他焦头烂额。

他会去哪儿?

他能去哪儿?

我稳稳心神,略一思索,便突然提起裙裾,抓起丹橘的手,飞一样地跑。

皇陵。

不敢有半刻停歇,冷风吹落我的兜帽,割着我的耳朵,我浑然感觉不到。

只是拼命地奔跑。

终于,我急刹车一样停在皇陵前,气喘吁吁地看到眼前一幕。

皇兄只身一人,身披玄色广陵衣,整个人像融入浓稠的夜色一样。

他伏在妃陵一块小小的碑前,肩膀轻轻颤抖着,有压制的低泣声传来。

我示意王德胜和丹橘不必跟来,拢紧了身上的斗篷,提着手里那盏宫灯,只身走向皇兄身处的漆黑夜色。

我走近他,用宫灯照了照那块简陋的小石碑,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。

姜昭之妻——姚清清墓。

他见我来,有些意外,但转瞬便平息下来,只是抚着石碑,有些怔神地问我。

“皎皎你说,当初我要清清入宫陪我,是不是错了?”

我看着他,他整个人竟带着些支离破碎感,像急需被人粘补好的珍贵瓷器。

我鲜少见他这样脆弱,彷佛下一刻会一头栽进这小小石碑里一样。

少时与他承欢于母妃膝下,他已比同龄皇子少年老成,功课顶好,武艺也顶好,在我还喜欢黏着母妃,要母妃唱歌哄我才肯午睡时,他早已日日苦读,缠着夫子询问课业。

后又因母妃的死,姜诚早早迁怒于他,打发他西北带兵,无诏不得进京,却没想到他结交姚坤,硬生生杀开一道血路,顶着弑父篡权的罪名,坐上了龙椅。

当皇帝后的那半年,应是他最快活的半年,在夜半之时,瞒着整个皇宫,也要偷偷去见心上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,至今却伏在石碑上哀泣。

他问我,清清姐进宫是对是错,我无法回答。

我只记得那时清清姐大发雷霆,她举起拳头就往皇兄身上挥,信誓旦旦地说。

“我姚清清,绝不会给你当皇后,在宫里蹉跎此生!”

但皇兄不认,他先笑嘻嘻地哄好清清姐,给她顺毛。

然后亲自以小辈之礼拜访姚老将军,提出求亲。

再无微不至地关怀她,锲而不舍地一遍遍烦扰她。

“清清,要不要做我的皇后。”

“清清,求求你做我的皇后吧。”

当时还有个世家子弟也在追求清清姐,被姚坤贱兮兮地透露给了皇兄,皇兄就迫不及待地给那位世家子弟赐了婚,再给了他好些赏赐,然后将他调离京城赴任了……

我当时觉得他太不要脸了,义正言辞地谴责他。

“皇兄,喜欢一个姑娘,是不可以这样操之过急的。”

他深以为然,觉得我说的有道理。

便哄骗清清姐。

“清清,要不要来皇宫玩一段时间,皇宫有好大一片箭场和练武地,你连着在上面翻十个跟头都翻不出去。”

姚清清这样的奇女子。

金银珠宝,她不在乎。

甜言蜜语,她嫌恶心。

但是听到可以让她练武耍拳脚,二话不说就答应了。

当晚皇兄高兴得一夜难眠。

他为了和姚清清培养感情,每天处理完政事,便兴冲冲地跑到武场,给她当沙包。

姚清清不许他放水。

他就一面假装招招带风地挥拳,一面还要小心护着姚清清,不能让她受伤。

常常是皇兄和姚清清在这练武,王德胜急得在一旁跺脚,高喊:皇上,当心身子!

姚清清到底是女子,架不住皇兄日复一日的猛烈追求。

终于有一日,练武结束的她,累极了,倒在地上,皇兄低头查看她有没有受伤,她笑眯眯地看着他。

突然抱住他的脑袋,眉开眼笑。

“阿昭,我答应你啦!我要做你的皇后!”

我只记得皇兄那日高兴得疯了一般,他觉得上天终于厚待他了,以后的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。

他好像生怕清清姐反悔,立刻一道圣旨传入大将军府,十日之后,清清姐被迎娶进皇宫为后。

速度之快,都让我在想,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切,就等着清清姐点头呢。

那时的清清姐,大概是没有后悔过的吧。

彼时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,姚清清这样明快灿烂,充满活力的人,就算入宫,皇宫也会是她的游乐场。

我垂眼看着石碑,心里五味杂陈。

那个像葵花一样明媚的女孩子,如今却安静地躺在这里。

我不语,只是看着四下皇陵。

母妃、淑娘娘、姜诚,我姜氏祖辈都葬与此。

我轻轻说。

“皇兄,若有一日……我想睡在母妃和淑娘娘旁边。”

他抬头有些惊愕地看着我,平生第一次对我发了火。

“姜皎皎!你疯了是不是!胡说八道些什么!”

接着似有些察觉,语气放缓了些。

“我竟一时忘了,这样冷的夜,你居然就这么跑出来了,你忘了你还有寒症吗?”

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
“那你呢?你明明要日日服药,却更深露重,自己跑到皇陵,想要致天下人于不顾吗?”

皇兄站起来,有些恼意,咬着牙拽着我的衣袖,便要离开皇陵。

我见他离开皇陵,目的既然已经达成,便忙向他赔罪认错。

“皇兄,皎皎不是有意气你,只是你若长久在皇陵吹冷风,恐怕身子真的受不住,皇兄原谅皎皎这次吧。”

他余怒未消,但脸色缓和了些,带着些赌气地说。

“姜皎皎,你就知道,我根本不会真的生你气。”

他送我回寝宫的时候,天刚要透晓,才刚喝了半盏热茶的工夫,便有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慌张地说。

“陛下,长公主,梁贵人要生了!”

我和皇兄赶到梁贵人寝殿时,内殿已经被婢女和稳婆围得水泄不通。

梁贵人痛苦挣扎的声音时不时传来,隐约可以听到稳婆焦急地呼声。

大家对梁贵人这一胎,看得极为重要。

皇兄至今膝下未有一子,自登基以来,梁贵人是第二位怀上龙胎的妃嫔。

若是生下男孩,那可便是皇长子了。

我和皇兄坐在外殿等待。

皇兄在椅子上闭眼坐着,似在养神,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。

时间悄无声息过去,不知不觉间,天已透亮。

皇兄突然站起来,冲我扬扬手。

“皎皎,我得先去上朝,你帮我在这盯一会。”

顿了顿,他压低了声音,对王德胜说。

“你留在这,若要保大保小,一切以皇嗣为重。”

语罢,便匆匆赶去上朝。

梁贵人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。

我的心揪在一起,急得捏紧了茶碗。

突然,容贵妃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,她未施粉黛,神色有些慌张。

我忙叫丹橘拦住她。

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,这位谪仙般清丽温和的容贵妃,全然没有了往日冷静自持的样子。

她着急地问我。

“她怎么样?”

还未等我开口回答,稳婆便双手是血,慌慌张张地从内殿跑出来。

一见我,便砰砰砰磕头。

我心里凉了半截,暗道不好。

“求长公主恕罪。梁贵人胎月不足,母子……都没保住。”

我闭了闭眼睛,命王德胜去给皇兄复命。

容贵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,扶着椅子坐下,神色恍惚,喃喃自语。

“她也没保住,像姐姐一样……”

我偏过头去看她,突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,赶紧示意丹橘屏退宫人。

她的姐姐,宫里第一位怀上龙胎的人,是姚清清。

容贵妃将整个人倚靠在椅子上,黯然道。

“方才看到满殿的稳婆和成盆的血水,竟恍惚以为回到了那天姐姐生产时。”

她冷静了些,向我请罪。

“臣妾失仪,请长公主恕罪。臣妾见过姐姐承受过失子之痛,实在不愿有人和姐姐一样痛了。”

我拨弄着茶盏,有热热的茶雾从碗里袅袅婷婷地升起来。

我是见过姚清清失子的。

皇兄将她大张旗鼓地迎娶进宫,凤仪宫张灯结彩足足半月,姚老将军和姚坤都封官加爵,地位显赫。

婚后,皇兄对清清姐恩宠愈盛,巴不得天天下了朝就往凤仪宫跑。

那时我还打趣过。

“皇兄怕是连其他妃嫔叫什么都不知道呢。”

大到皇后凤印,小到御花园里第一朵开的牡丹,御膳房新炮制出的一道新菜,他都一连串地送到凤仪宫。

最让我惊愕的一次,是他提着北吴边境将军的脑袋,兴冲冲地献宝一样送到凤仪宫。

那北吴屡屡犯我姜国边境,姜国几代国君与北吴交战,都是十战九输,如今好不容易赢了一次,砍下了边境将军的脑袋。

那脑袋被冰封着,十万火急送到姜国王都。

皇兄喜不自胜,第一时间就提着脑袋赶去和清清姐分享。

一旁的宫人都被那颗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吓得面如土色。

姚清清一个女孩子,面不改色地围着脑袋转了一圈,最后一脚踩在上面,鄙夷地说。

“区区北吴,不过如此,竟胆敢屡屡犯我姜国。”

她笑眯眯地看着皇兄。

“阿昭,我相信你,你会是个好皇帝,会歼灭北吴贼子,实现天下太平、河清海晏。”

日子久了,慢慢地,清清姐开始学着做一个好妻子。

她为他亲自去煮川贝雪梨汤,在御书房给他研磨。

更多的时候,是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乱涂乱画,目不转睛地盯着处理政务的皇兄。

常常是抬头看一会,便低头红着耳根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然后忍不住还要抬头看,再低头捂着脸不好意思地笑,再从指缝里继续偷偷看。

后来,姚清清有了身孕。

她抚着她的小腹里的小生命,感到新奇又庄重。

皇兄命人在凤仪宫上下全铺上软垫,他也不管是紫檀木还是乌纹木,通通叫人将凤仪宫里的桌具都锯成圆角,又包上绢布,免得清清姐磕着碰着。

清清姐看着他忙活一通,扶着婢女彩星,哭笑不得地说。

“不过是怀了个孩子,我可是大将军之女呢,哪里这样娇气了?”

清清姐笑意盈盈,她没有看到,在说完大将军之女后,皇兄眸色沉沉,笑意都藏起一分。

她还不知道,在姜国上下都赞美帝后伉俪情深,民间佳话相传的时候,这位曾经助皇兄夺得皇位的姚老将军,渐渐有些心猿意马。

他以国丈自居,在朝中暗结党羽,功高盖主,威胁朝政。

但皇兄封锁了消息,不许任何人向清清姐提及。

他要清清姐安心养胎,平安生下孩子就好。

而他,对那些弹劾姚老将军的奏折充耳不闻,竟打算再给姚老将军一次机会。

我问他为何如此仁慈。

这位也曾在西北冷风里吹了四年,刀尖舔血,在人情冷暖里跌爬打滚过,一路尸骸累累走过来的年轻帝王,竟有些无措地搓着手,只说了一句。

“清清会伤心的。”

谁都没有料到,清清会早产。

那是一个清晨,皇兄刚好在早朝。

我赶到凤仪宫的时候,丹橘刚推开门,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。

宫人正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去,清清姐痛苦挣扎的声音传来。

我大骇。

急急往内殿冲去,拨开帘子,便见清清姐被掩在一床明黄色锦被下面,锦被上洒满了祈福安神的菊花。

彩星和几个稳婆在一旁一边指导,一边焦急地喊着娘娘用力。

姚清清脸色苍白,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连额前的碎发都被打湿了。

她紧紧抓住锦被,指尖泛白。

稳婆探到锦被下看了看,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跪下。

“小皇子月份不足,难以生产,恐怕是要尽早做决定,保大……还是保小。”

清清姐的脸色比顶好的宫窑白瓷还要苍白上几分,她闻言,没有说话,只是有泪水从眼角滚落。

我急得伏在清清姐的床榻旁,握住她的手,流着眼泪。

我让丹橘赶紧去通知皇兄。

没想到本来几乎都要痛到脱力的清清姐,猛地一下抓住我的袖子。

她的眼中含泪,眉毛都痛苦地皱在一起。

“不要去……他还在早朝。”

我愣了一下,心疼地看着她。

什么时候起,鲜衣怒马不知愁滋味的姚清清,竟不知不觉间有了国母风范,甘愿忍着生子之痛,也不要他顶着昏君骂名,在文武百官面前罢朝。

我还是让丹橘去禀告皇兄,而且我要她越快越好。

我紧紧捏住她的手。

“清清姐,皇兄看待你,都远超自己的性命,哪里会在乎一个早朝?”

我转过头,目光坚定地看着稳婆,一锤定音。

“一定要尽全力保住皇后,任何人问起,本宫一概承担。”

稳婆没有骗我。

保大。真的保住了清清姐。

那个男孩离开母腹就没了生息。

皇兄罢了早朝,堪堪赶到。

听丹橘说,他发了好大一通火,整个皇宫的人都心惊胆战,生怕惹火上身。

清清姐嫁来做皇后这半年,他的眼底时常带着笑意,竟让人忘了,他是弑父篡权的君王。

皇兄撞进内殿时,清清姐已经痛到昏过去了。

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,声音都有些颤抖。

“清清……她……”

我为清清姐捏紧被角。

“她昏过去了,会醒的。”

皇兄俯下身去仔细探查了她的鼻息,才松了口气。

他转过身看着我,竟有些语无伦次。

“谢谢你皎皎,谢谢你帮我保住清清。”

容贵妃将我从回忆里打断,悄声提醒道。

“长公主,茶已不烫口了。”

我怔了怔神,指尖触到杯壁,果然已经是温热。

容贵妃看着我,轻轻地笑。

“长公主也想起姐姐生产那日了吧。”

她似乎有些心有余悸,悠悠地叹口气。

“清姐姐生产前,陛下不许任何妃嫔探望,生怕有人心怀鬼胎,对姐姐不利。”

“直到姐姐九死一生地从产房捡回一条命,我才见到了姐姐。”

她带着悲腔,只用气声道。

“当时我都不敢相信,那苍白着一张脸,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的人,竟会是她,她本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……”

“她失了孩子后,我常去看她,她总是在哭,一遍遍地说她对不起这个孩子。长公主你知道吗?姐姐她痛苦极了,竟拿着长长的护甲拼命往自己身上刺,直到见血了才罢休。”

“我那时心惊不已,使劲拦着她,她就朝我虚弱地笑,像从前一样唤我,她跟我说,小绒花,只有身上的痛,才能让我短暂忘掉心上的痛。”

我竟被容贵妃说得有些寒颤,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。

她坐在我对面,泪流满面,脸上却还不忘记挂着克己得体的笑。

她缓缓抬头,彷佛下了极大的决心。

“长公主尽可放心,我未曾做过半分对不起姐姐的事。”

“我对待清姐姐的心,比对任何人都真挚,自年少起,未曾改过半分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震,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位端庄守礼的容贵妃。

她用锦帕擦拭眼角的泪,像卸下重担,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几分。

“臣妾十分感激长公主那日选择保住姐姐,长公主若是有话问臣妾,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
我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,心下已经了然,容贵妃必不可能加害于清姐姐。

“本宫只有一个问题。清清姐死前那天,你和她在冷宫究竟说了什么?”

她愣了一下,转而释然般坦坦荡荡地轻笑,吐出的话却是巨石般滚落在我心上。

“我若告诉你,无人陷害,是清姐姐一心求死呢?”

容贵妃迎着我惊疑的目光,哀伤地笑,娓娓道来。

“那日在冷宫,姐姐不许宫人靠近,坚持要我与她二人密谈。”

“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,老将军谋反之意愈重,他暗中给北吴传递情报,意欲拥北吴王君歼灭姜国,立她为北吴王君的新皇后,而她,不愿意成为老将军的傀儡,更不愿意成为陛下的绊脚石。”

茶碗在我的手里一哆嗦,重重摔在地上。

我不可置信地开口。

“怎么会?皇兄把她放在冷宫,就是有意封锁消息,不让她烦忧,清清姐如何知道的?”

容贵妃似乎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。

“你们都忘了,在成为皇后前,她是姚清清,是胆大妄为张狂肆意的姚家嫡长女,有什么事情瞒得住她?”

我眼里含着泪,难以接受地说。

“可是当晚姚老将军就被皇兄派人秘密抄家绞杀,清清姐不必再受老将军摆布,为何她还是放火自焚?”

容贵妃望着殿外一小方院子,声音悲伤。

她顿了顿,自嘲般笑笑。

“就算姐姐提早知道了又能怎样,皇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姐姐自从进了宫,就真的被困在了这四方红墙里了。”

我眼里有泪,却也有困惑不解。

“你既知道了清姐姐为了摆脱老将军控制,意欲一死,为何不拦着她?”

容贵妃脸上还挂着泪,眼睛里却涌动着光彩。

“我的姐姐,我最了解。”

“就算我今日拦着,却也拦不住千万个明日,我护不住她,与其见清姐姐这样行尸走肉般痛苦活着,倒不如随姐姐的意,快意了断在皇宫的苦楚。”

她转过脸看着我,眼泪明明大颗大颗滚落,目光灼灼,却还守礼地笑着。

“长公主可知那日,姐姐最后对我说了什么?”

我摇摇头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微微仰起头,语气里满含骄傲。

“姐姐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人。清姐姐叮嘱我,她首先是姜国子民,再是姜国皇后,最后才是姚家嫡长女,她绝不容忍任何人利用自己成为分裂姜国的利刃,她要这天下四海皆平,百姓安康。”

她微笑地看着我。

“姐姐最后托我带话,请陛下将姚老将军此等乱臣处死,以振民心,凡是对姜国不忠之人,无需顾念情分与身份,一律诛杀。”

5

养心殿内。

我将容贵妃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皇兄。

皇兄沉默了很久,颤抖着手从密阁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。

打开,里面是一枚箭簇。

他一遍遍抚摸着这只箭簇,神色难辨。

“我还以为,清清会怪我诛杀姚老将军,血洗将军府,连灭姚氏九族。”

我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

我们都小瞧了她。

那是敢把北吴将军的脑袋踩在脚下,柳眉一挑,便扬言区区北吴,胆敢屡屡犯我姜国的姚清清。

是偷偷跟着父亲和姚坤随军到西北,雷厉风行,斩杀敌军无数,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姚清清。

这样的她,岂会在家国大事上犯糊涂。

皇兄将那枚箭簇贴在胸口,有些出神地对我说。

“我第一次见到清清的时候,是在西北军中。”

“第一次见她时,我还以为她是个张狂粗鄙,甚至有些丑的男子,直到姚坤在一旁笑到扶不起腰,被清清一脚踹了出去。”

“那时清清将兵帽甩掉,拿起浊酒就往自己脸上倒,一边倒一边扬声对我说:小兔崽子不长眼,今日我就让你看看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!”

皇兄似陷进回忆里,笑意更深。

“她没说错,我的确见到了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。”

“酒水将她脸上故意涂抹的棕黄色颜料全冲刷下来,她变戏法一样将脸上粘上去的胡子、眉毛全揭下来,然后故意甩着长发,凑到我眼前,得意洋洋地冲我挤眉弄眼,硬要逼我承认,她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。”

“行军打仗,难免受伤,一开始我在姜诚那狗皇帝分的队伍,处处被欺压,故意不给我饭吃,饥一餐饱一餐,有次我饿极了,抓起路边的野草就啃,结果中毒了也没人救我,他们想让我自生自灭,我也就这样落下了现在的病根。”

皇兄的眼睛凝在那只箭簇上,眼神哀恋而温柔。

“多亏姚坤和清清,一路明里暗里帮我。这只箭簇,便是清清帮我挡的。”

“被流放的皇子,命如草芥。军里拿活人当靶子,而我,就是那个靶子,谁能一箭射破我的心脏,晚饭就能多加一个鸡腿。”

“好不好笑,当时我的命,只值一个鸡腿。”

“大家士气暴涨,数箭齐发之际,姚坤和清清急雨破空般从天而降,拼了命地抵挡,堪堪护住我。然而就在我检查清清有没有受伤时,有人放了冷箭,他想钻空子杀了我。”

“清清眼疾手快,一脚踹开我,那只箭,正中清清肩胛骨。”

皇兄把那只箭簇放到盒子里,郑重地收好,重重叹了口气,带着浓重的挫败感。

“或许,我真的不该让清清进宫的。”

的确,清清姐进宫后,一日比一日消沉。

尤其是失了孩子后,她就像朵栽到琉璃上的葵花,吸取不到属于她的养分,一点点枯萎,失去光彩。

后来,最嚣张明媚的姚清清,变成了皇宫里最安静的娘娘。

她鲜少踏出宫门,不再舞刀弄剑。

她就在宫里流泪、喝茶、睡觉,好像和其他娘娘,也没什么不一样。

再后来,姚老将军锋芒毕露,北吴战事吃紧。

皇兄为了她的安危,有意让她避风头,故意在合宫上下冷落她,让所有人都知道,皇后失了宠,再无需在意一个被帝王厌弃的皇后。

于是,本就越来越安静的姚清清,似乎更加没了声音。

再然后,便是在冷宫烧焦的断木里,彩星哆哆嗦嗦抱出了焦人一样的姚清清。

这朵灿烂娇媚的葵花,终究是在不属于她的土壤里枯萎了。
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

转眼几日过去,天气有回暖的预兆。

我缩在殿内烤火,捂着茶盏吃竹叶糕。

丹橘带给了我一个消息。

容贵妃向皇兄请命,她坚持带发修行,要在宝华寺日日为清姐姐祈福,再不涉及宫中纷扰。

皇兄准了。

丹橘替我换上新茶,悄悄地说。

“听说容贵妃只带了一件东西走,好像是块屏风,还自己选了法号,叫无忘。”

我心下涩然。

那块屏风,我大概是见过的。

似小儿涂鸦,随手所作,毫无章法。

只是我瞟见,落款处,端端正正地写着:清清、小绒花。

6

皇宫里每个女人的命运,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轨迹。

母妃、淑娘娘、清清姐、容贵妃……

这些我熟识的女孩子们,都曾以自己的方式,鲜活地活过,最后却也都没有逃过皇宫的束缚,成为笼中困兽,甚至香消玉隐。

而在这个冬末春初,我迎来了属于我的命运。

北吴凶悍,狼子野心,极善作战,且曾掌握姚老将军暗传的情报,竟势如破竹般,一发不可收拾,接连吞并姜国数座城池。

就在皇兄焦头烂额,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,北吴居然主动议和。

条件是黄金万两、牛羊万只,以及和亲。

北吴有意折辱,指明要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,嫁给北吴皇帝。

据说那北吴皇帝,如今都已六十出头,一把年纪,头发都没剩几根黑的,却仍野心勃勃想要侵占姜国。

皇兄知道后勃然大怒,在朝堂上大发雷霆,当朝斩杀了一个附议和亲的大臣。

朝堂官员人人自危,再无一人敢提议和亲之事。

最后是我亲自去找了皇兄,我对他说。

“请皇兄下旨,命皎皎前去和亲。”

他有些愠怒,不肯同意,咬牙切齿道。

“北吴地处极北极寒之地,你本就有寒症,且那北吴皇帝的年纪,只怕祖孙都和你一般大,你如何嫁得?”

我跪在地上,第一次对他行了君臣之礼。

“我是姜国长公主,受百姓供养,享了这份富贵,便理该承担长公主的责任。”

我的头磕在地上,声音平静。

“天下战乱不停,百姓流离失所,而我避于皇宫无恙,是因将士们在外抛颅洒血,保卫疆土。皇室儿女虽居于皇城无虞,但须知皇城外,仍有数万百姓风餐露宿,居无定所。”

“用我一人之安宁,换取天下人之安宁,才是我皇家该有的气派。”

我双手相覆,平于鼻前,再行大礼。

这次的我,比六年前,跪在养心殿外时还要坚定。

“皎皎和亲之后,北吴必定松懈,会与姜国短暂歇战,皇兄趁此时间,调养生息,安定百姓,找准时机,一举攻破北吴。”

语毕,我自顾自起身,从袍袖里掏出一只琉璃四角小盒子递给他。

里面是一只生龙活虎的小虫。

皇兄惊疑地开口:“这不会是?”

我定定地看着他,竟带了点笑意。

“这是我用血养的蛊虫。”

“若我死,此虫必死。北吴若在休战期间有反叛之心,我必第一时间了结自己,不会辱没自己,也不会辱没姜国。”

我握住他的手。

“有了此虫,我死的消息,会比任何密探的速度都快,这样,你就能最快知道北吴何时进攻,好及时部署准备,以战北吴。”

我低头看了看那只琉璃盒子里的虫,抬起头,笑着对皇兄重复着母妃曾一遍遍嘱咐过我们的话。

“皇兄,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
启程去北吴前,我最后一次去了皇陵,向母妃、淑娘娘、清清姐告别。

真可惜,看来以后是不能睡在这里了。

最后我停在淑娘娘碑前。

我跪在她面前,有些哽咽。

母妃前面,我摆上了竹叶糕、枣泥卷、莲蓉酥皮糕。

清清姐前面,我摆上了几件趁手的小短刀、利刃几样兵器。

淑娘娘前面,我摆上了几只做工精巧、顶顶好看的发簪步摇。

都是从皇兄给我的嫁妆里挑的最好看的,剩下的嫁妆,我全退给了皇兄。

我若带着这些嫁妆去北吴,岂不白白便宜了北吴。

倒不如化成银两,安抚我姜国无辜百姓。

我朝着淑娘娘磕头,眼里早就有了泪。

她离开我多年,却没想到以另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帮了我。

而淑娘娘的这些宝贝,全都留给了我。

前几日,我清点这些宝贝,准备送出去给皇兄用来安抚百姓、招兵买马,在一堆叮叮当当的金银珠宝、柔软多彩的绫罗绸缎里,我竟发现了两只小虫,在一只琉璃盒子里活蹦乱跳。

能在淑娘娘的库房里出现,必不是俗物,恐怕是地方进贡,她不感兴趣,随手丢进库房的。

但我是认得这虫的。

母妃日夜想念的母国,传闻便是以巫蛊闻名。

这种子母虫,母虫亡,子虫不消片刻,必死。

我心下一动。

按照古法,将母虫融入骨血,又用血亲自喂养子虫,如此,算是完成了蛊契。

虽日日受母虫啃噬之苦,但我想,总是值得的。

启程的最后一天,我去了宝华寺,见了容贵妃。

她现在该是无忘师姑。

她好像更清减了些,素色的僧袍穿在身上,竟有些松松垮垮。

无忘师姑听我说完,手上捻着的佛珠转得更快,远处有木鱼敲击声、寺庙撞钟声悠悠传来。

她垂眼轻轻笑着,极长的睫毛垂下,微微颤抖着。

“看来,我们都没有逃过。”

她双手合十,有些悲伤地看着我。

“身居皇后又如何,尊贵如长公主您又如何,我们都没有逃过这个牢笼。”

她微微向我颔首。

“我会日日为您祈福。”

我的脚本来都要踏出宝华殿大门了,听了这话,转而又拉着她。

“无需为我祈福。”

我顿了顿。

“百姓安康,姜国安定,我才能安好。为我祈福,倒不如为天下百姓祈福,施粥募捐,广行善事。”

在去北吴的马车上,我经常在想,临行那天,皇兄问我的问题。

他问我,可有什么遗憾,可有心仪的男儿,他可现在为我赐婚,再给我一次后悔的机会。

当时我觉得他好笑。

现在在漫漫长途中,我开始仔细想他的问题。

今年我十四岁,马上便要十五岁了。

从小到大,我实在是没有遇见几位公子。

我像是母妃、淑娘娘、清清姐、容贵妃的专属史官,我旁观她们的故事,见证她们的存在,为她们悲伤和高兴,却也无能为力。

我自幼便与一位位娘娘生活,她们亦母亦姐亦友,与她们相处,常让我醉心其中,流连忘返。

我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些青年才俊,没有机会体验到情窦初开,便要嫁人和亲了。

没关系,我安慰自己,总是有人,和我一样,岁月是悄悄流淌的,鲜少有人能够闯进,撞起些许波澜。

北吴真的好冷。

这是我到达北吴的第一想法。

这里的人普遍都身材魁梧,气壮如牛,他们全都穿着厚重的毛毡做的衣服,结实的肌肉撑得衣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。

地上全是积年不化的冰雪,我冻得牙齿都咯吱咯吱,浑身打着寒颤。

没有任何绮丽的梦幻,也没有话本上那些婚后夫妻和睦的桥段,现实远比话本上的故事更加残忍。

那个大腹便便、头发干枯发白的北吴皇帝,即将是我的夫君。

我的新婚夜,是我出生以来,度过的最难熬的一夜。

老皇帝虽然年过花甲,但是精神矍铄,他用了各种玉器折辱我,努力在我身上证明他的雄风,妄图通过身体让我记住:北吴不可能被战胜,他也不可能被战胜。

第二天我看着身上青青点点的斑痕,突然想到了母妃。

我终归是走上了和母妃一样的路,当初她作为战败国的礼物,送给姜国,嫁给年迈的姜诚时,心中所想,恐怕与我现在别无二致。

北吴的老皇帝对我戒心极强,他一面防备我,一面恶意羞辱我,以在我身上,找到男人的尊严。

他故意对我缺衣短食,不准给我的寝殿送炭火取暖。

可是北吴实在太冷了,天气冷,人心也冷。

丹橘给我捂着仅有的一床锦被,拼命抱着我,想要给我传递些热量。

我哆哆嗦嗦地去摸她的脸,她的鼻子、耳朵早就被冻得通红。

我摸着她脸上红红的高肿的巴掌印,颤声问。

“谁打的?”

她眼眶里都是泪,却使劲摇摇头,不肯说。

但我还是知道了怎么回事。

北吴人各个都想要来欺负了我们,我甚至不必出殿门,游手好闲负责洒扫的宫人,便可以得意洋洋地奚落我。

“少拿自己再是什么长公主了,进了北吴,便是北吴的一条狗,连婢女帮你讨口热水,都得赏她一巴掌。”

还没等我跌跌撞撞下床,去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北吴宫人,便见她在我面前轰然倒下。

她的胸口贯了一柄剑,至死都是大睁双眼,不可置信的样子。

剑被抽出,我见到了剑的主人。

他一身北吴将军的装扮,身披铠甲,脸戴一件闪闪发亮的银色面具,自带威压。

我不由得扶着丹橘的手后退。

他的眼睛里却溢出光彩,缓缓摘下面具。

“殿里的宫人已被我暂时打发走,这个出言不逊的宫人,我自会帮长公主处理掉,长公主放心。”

而我在看清他的脸那一刻,我愣住了。

那张脸我熟悉无比,只是现在好像被利刃恶狠狠划过,有些面目全非,不仔细看,竟险些认不出。

姚坤!

居然是他。

我又惊又喜,连忙问他缘由。

他告诉我,当初姚老将军策反的消息,其实是他密传给皇兄的。

他同他的姐姐一样,在家与国之间,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国。

皇兄面上说着把姚家诛九族,血洗将军府,但是他瞒着所有人,偷偷放走了姚坤。

他顾念年少时的情谊,也坚信姚坤不会走老将军的老路。

皇兄留了他一条命,他要他好好活着,隐姓埋名,远走京城,只要不起谋逆之心,做什么都好。

姚坤冲我抱拳,行了姜国礼仪。

“长公主莫要唤我旧名,如今我在北吴,以姜国为姓,名为蒋昆。”

我将重量倚在丹橘身上,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铠甲。

“你怎会成为北吴的将军?”

他立刻正色,严肃起来。

“臣始终是姜国子民,始终牢记自己身份。”

“陛下放臣一条生路后,臣剑走偏锋,挥刀毁脸,化名蒋昆,混入北吴军队。我不杀姜国将士,只屠不得民心的北吴将领,北吴将士拥戴我,我竟不知不觉混上了个小将军。”

他目光坚毅,声音低沉却无畏。

“长公主放心,我潜入北吴,是为了获取北吴情报,暗传姜国,绝无半点叛国之心。”

他的手握在剑柄上,眼中有星光闪烁。

“我爹虽起反叛之心,但是我以命立誓,我姚家儿女,都是铁骨铮铮,忠勇之辈,毫无二心。”

我有些被他的气势所震撼,却见他低下头,只用我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说。

“北吴和亲是真,议和是假,朝堂决议十日内,精兵突袭姜国,准备打姜国个措手不及。”

我的心一紧,抬起头看着他。

他定定地看着我。

“到时我会悄悄烧了北吴的粮草补给,让北吴再无后援之力。”
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。

“臣会为长公主安排假死,助长公主逃离北吴,护长公主周全。”

我眨了眨眼睛,定下心神,有些狡黠地笑了笑。

“你向姜国传递情报,最快几日到达?”

他愣了愣。

“五日。”

我继续笑,竟有些骄傲。

“若我死了,不消一盏茶的功夫,皇兄即可便能知道。来时便已约定好,我死,便意味着北吴反叛。”

“五日太迟了,我的死便是最好的信号,足够皇兄准备战事,突击北吴,能多几分胜算。”

老皇帝每晚都要来我殿里,他每晚都要在床榻上、在我身上,找寻征服姜国的快感。

只是这一次,我叫丹橘替我精心打扮,流彩暗花云锦千水裙,虚虚拢着一件桃花云雾烟罗衫,有若隐若无的美感,坠髻慵梳,懒懒垂着,只斜斜插着一只金海棠珠花步摇。

丹橘给我绘额间三叶形红色花钿时,一直在抽抽噎噎地哭。

我握着她的手,温柔地安抚她。

“我已嘱咐过姚坤,他会救你出去,帮我照顾你。”

她眼眶里蓄满了鼓鼓的泪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。

我笑着拍拍她的手,问道。

“丹橘,今晚我好不好看?”

她看着我,小声呜咽着,轻轻地问我。

“长公主,你穿这样少,怕又要受凉了。”

我愣了下,心道,从此以后,我再也不会受凉了。

老皇帝见到我这个样子,果然把持不住,冲过来扑在我身上,将我压在身下,像疯狗一样吸吮我的脖子。

我伸出双臂,死死地抱住他,手里拿着簪发的金海棠步摇,扬手,狠狠地插进他的脖子。

他在我身上蠕动了几下,便捂着脖子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起身。

真可惜,看来这一簪子,没能一招毙命,只能让他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了。

北吴短衣少食,我一日日瘦削下去,气力不足,刚刚那一簪子,手法、力道都不够,没能将他喉管刺穿。

他跌跌撞撞地扶住柱子,怒气冲天,大喊着护驾。

很快便有成群侍卫前来,他们手持刀剑,森森而立。

侍卫包围着我,我毫无畏惧,大笑着看着老皇帝。

一字一句,对他破口大骂。

“你此等渣滓,却狗胆包天,妄图攻我姜国城门,俘我姜国百姓,永不可能!”

他捂着脖子上汩汩流着的血口,气急败坏。

“给朕杀了她!”

数把森然刀剑陡然朝我举起。

我闭眼,接受着我的命运。

却只感到一具温暖的身体紧紧抱着我,将我死死护在身下。

我的心跳得厉害,猛地睁开眼。

是丹橘。

她竟然冲了进来,以自己的身躯,牢牢保护我。

数十把剑没入她的脊背,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。

我哆哆嗦嗦地抱住她,流着泪,颤抖着问她。

“为什么?你明知我抱了必死的心。”

她的唇色苍白,却有血缓缓渗出,呈现一种奇异的瑰丽。

她虚弱地朝我笑。

“丹橘知道的,丹橘只是想……让公主走的时候少点痛苦。”

我抱着她,哀恸无比,只觉得自己被一点点撕裂。

老皇帝的声音在我耳边愤怒地再次响起。

“杀!给朕杀了她!朕要拿她的肉喂狗,骨头拿来下酒!”

我看着侍卫扬起手侧的刀,丹橘仍伏在我身上,他们用了十足十的力道,恨不得将地面刺穿。

森然寒意再次没过丹橘,然后没过我。

真的如同丹橘所说,刀剑有了丹橘的身子缓冲,再刺进我的身体时,竟没有感到多痛。

我感到颊边有温热液体流下,体内的母虫钻心般狠狠挣扎着,再一点点没了生息。

我死死地抬起头,讥笑地看着老皇帝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字字泣血。

“犯我姜国者,我姜国子民必饮其血,啖其肉,挫骨扬灰,必诛之。”

我想,我这一簪子,实在太值。

皇兄不消片刻,便能知道北吴反叛,老皇帝也被我刺得半死,得修养一段时间,无暇战事。

我终于为姜国争取了希望,这短短十数年受万民景仰,最后总算对得起养育我的姜国子民,我已无憾。

只是,最后一点神识被抽离前,我自嘲般地想。

原来这一生,我没有死于日夜折磨我的寒症,却死在了积雪不化的北吴。

这是我的命,也是每个和亲公主的命,更是深宫女人的命。

【番外】

姚清清篇

我是姚清清。

我有一个秘密,瞒过了所有人。

我的孩子,是我亲自害死的。

那是我含辛茹苦孕育的孩子,是我和阿昭的孩子,他初初来到我肚子里时,我欣喜不已,又充满了为人母的不安。

我抚摸着他,珍之重之,暗暗想着,等我将他带到世间,我要带他领略姜国大好河山,护佑他有个安稳快活的童年,再任由他,无拘无束,成长成任何他想要的样子。

像阿昭一样,功课用心也好,像我一样,喜爱舞刀弄棒也好,都由着他的性子。

我的孩子,应是自由自在的,不被拘缚的。

但是这个饱含我满怀期待的孩子,最后死在了我的产房。

听人说,生下他时,他便没了生息。

也对。毕竟是我亲手害死的他,我早该知道的。

孩子八个月大时,弟弟夜里潜行,秘密来看我,不顾凤仪宫层层防卫,也要亲自告诉我,爹要造反。

我爹这个人,是个很有脑子的墙头草。

他很会审时度势,知道哪边风头最盛,便投靠哪边。

当初阿昭在西北军中,与我、弟弟一起,行侠仗义,广行善事,很快有一大堆人追随其后,再加上姜诚那老东西残虐暴政,百姓苦不堪言,阿昭又是十一皇子,且早有夺权之欲,暗中筹划,跟随者众多。

我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,这个隐忍聪明的十一皇子,虽现在仍龙潜于渊,但绝不会止步于此。

他当机立断,大力支持,阿昭势如破竹,顺利篡权登基。

但是我爹这个人,他的确有狼子野心,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。

他从不奢望当皇帝,他只想这辈子当个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,青史留名,为后代留下福荫,就足够了。

但是不巧,我的阿昭是真正一心为民的好皇帝。

他登基后,根基不稳,北吴来犯,内外交迫,在这种情况下,他绝不可能允许朝堂上出现朋党营私的权臣。

阿昭有意削弱爹的权势。

我爹那种老狐狸,我早就料到,他不会坐以待毙,必会想法子摆脱阿昭的制衡。

可是弟弟告诉我,爹远比我想象得更疯狂。

爹暗自安排了稳婆,已入住皇宫,为我接生。

一旦我生下孩子,稳婆立刻来个狸猫换太子,偷偷调换我的孩子。

我爹会暗自把孩子抚养到四五岁,然后暗杀阿昭,若是男孩,便助他称帝,若是女孩,便是女帝。

然后尊我为太后,我爹自己舒舒服服地把持朝政,当他梦想中的大权臣,让整个朝堂都跟着姓姚。

可是他忘了,这件事,弟弟不会同意,我也不会同意。

我和弟弟,都是刀尖舔血,在战场上保卫着姜国子民长大的,怎可起异变之心?

我让彩星悄悄去太医院给我偷了催产的药,煮开喝下。

果然不消片刻,我便腹如绞痛,疼痛难忍。

当年所有人以为我的早产是意外,其实逗是我一心策划。

在喝下那碗催产药时,我便要同陪伴我八个月的孩子告别了。

我被送进产房。

黄色锦被虚虚掩着我,上面洒满了祈福安神用的菊花。

我疼得几乎要昏过去,只觉得小腹似被人大力拉扯、揉搓,竟比我在战场上挨刀子还要疼上些。

婢女从我身下端出一盆盆血水,内殿里冲鼻的血腥味。

我竟从来不知,我能流这么多血,也不知道是我的血,还是我无辜孩儿的。

我逐渐体力不支,疼得仰起头,徒劳地挣扎。

也不知道长公主什么时候冲进来的,产房腥晦,皇家之人最忌讳这个,她竟不管不顾直接伏在我榻边,紧紧地握住我的手。

钻心疼痛之际,隐约看到我爹派来的那个稳婆,钻到锦被下低头查看了一下,便大惊失色地跪下。

“小皇子月份不足,难以生产,恐怕是要尽早做决定,保大……还是保小。”

我心中狠狠暗呸,狗东西,明明卯足了劲要把我的孩子抢走,现在还要装模做样问保大还是保小。

我怎会让他们如愿?

锦被上用来祈福安神的菊花,其中有一半,是我叫彩星提前用麝香浸泡过的,另一半菊花,是用来遮掩麝香气味的。

我的孩子,生来便是自由身,不是任何权势争夺的工具。

我痛苦地闭上眼睛,眼眶里流出泪水。

只听见长公主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,坚定地,竟带了些狠意。

“一定要尽全力保住皇后,任何人问起,本宫一概承担。”

我便这样活了下来。

只是我实在对不起这个孩子,产后,我一日日消沉下去。

有时便对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被子发呆,有时干脆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,睡上一天一夜。

小绒花经常会来看我。

她是我自小长大的妹妹,她总是乖乖的,像兔子一样。

她看着我这个样子,自己眼睛先红了。

她不许我再喝酒,也不许我再看那些小衣服小被子。

她就使劲扯着我,想把我往武场那边拉,掰开我的手,塞给我短刀利刃。

眼角都红红的,呜呜咽咽地哀求我。

“姐姐不要把自己困在殿里了,姐姐不是最爱练武吗?我们去练武,让小绒花陪你练,好不好?”

我笑着垂下头,大家都以为,我是因为意外失子而悲痛不已,但没有人知道,我对这个孩子多么愧疚。

后来,阿昭为了保护我,送我进了冷宫。

我在冷宫里,越来越安静下来。

小绒花仍旧经常来看我,只是她身为贵妃,明面上不好天天往这跑。

于是她竟悄悄地,翻墙来看我。

当我看到她笨拙地从冷宫宫墙上跌落下来,脸上都脏得灰扑扑的,连头发都被落叶勾住时,我惊得眼睛都瞪圆了。

这是我失子后,几乎要古水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大表情。

她颠颠地朝我跑过来,乐呵呵地掏出怀里给我藏的糕点,喜不自胜地递给我。

“姐姐快吃!还热乎呢!”

她这样黏着我,宁可冒着触犯宫规的危险,也一日也不肯放松,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。

她怕我哪一个想不开,就撒手去了。

我这个妹妹,自小克己守礼,半点逾矩的事情都不肯干,幼时我拐着她偷偷溜出府玩,她都害怕得牢牢攥紧我的衣袖,紧紧地一声一声催促我赶快回府,生怕被人发现。

如今,她竟敢自己翻越宫墙,只为给我送糕点。

而隔了几日,被我从小踹到大的倒霉弟弟,也翻着院墙前来看我。

倒霉弟弟给我带来了更加不好的消息。

我爹那老东西,谋划我的孩子不成,竟想将姜国军中机密暗传给北吴,秘密造反,事成之后,将我嫁给北吴老皇帝,尊我为皇后。

而他,曲线救国,成为北吴的功臣大将军,实现他的大权臣梦想。

弟弟在冷宫里,怒气冲冲地骂了爹半个时辰,并郑重地跟我保证。

若今生他还有机会,一定要潜入北吴内部,我爹给北吴传机密,那他就隐在北吴,秘密给姜国传机密。

而我也不肯成为我爹的傀儡,他妄图利用我的孩子不够,还想要让我嫁给北吴那六十岁的老头子。

下辈子也绝无可能。

在我决议将自己了结前,小绒花刚好来见了我。

我屏退彩星,将我打算自裁的消息告诉了小绒花。

最后,我告诉小绒花,我爹那种老匹夫,纵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。

小绒花听我说完,险些站不稳,她扑过来就要抱我,下巴伏在我肩头,哆哆嗦嗦地哭,好不容易才抽泣着说出一句。

“姐姐,我不拦你,因为我看出来了,你现在远不如从前快乐。”

我默了很久,从前的那个我,似乎渐渐在深宫里埋没了,我一日日安静沉默下去,这个皇宫,彷佛一个巨大的、吃人的泥沼,一寸寸将我淹没。

我问她:“小绒花,以后你有何打算?”

她的眼尾都哭红了,带着点苦涩地笑。

“嫔妃自裁,祸及家人。姐姐不必顾念老将军,可是我需要顾念家父,实在不能陪姐姐了。”

我看着我的妹妹,她从小克己守礼,最守规矩,想得最多,可惜如今到了我们这一步,生死都不能由自己决定。

一切都很顺利。

火势很旺。

大火立刻席卷着吞没着我,我听到周围木料、我的血肉燃烧,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,皮肤上传来剧烈的灼烧感,似乎还有彩星撕心裂肺的呼喊声。

但是没关系,我都听不到了。

只是,如果有下辈子的话,我真的不想踏进皇宫半步了。

【姜昭篇】

我是姜昭,姜诚的十一皇子,也是姜国的新任帝王。

姜诚昏庸暴戾,挥金如土,成日腻在脂粉堆里,恨不得一头扎进后宫里不出来。

我刚登基时,百废待兴,国库早已他玩得亏空,朝堂上遗留着他疏于整顿的乱臣党派,北吴虎视眈眈,姜国内外交困。

好在我夜以继日地处理政事,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,国情一点点有好转的趋势,朝臣终于不敢轻视我这个小皇帝。

那时候我想,还好一切都不算晚。

清清、皎皎、阿坤都陪在我身边,老天总算待我不薄,过去种种,亲眼目睹母妃的死也好,在军营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也罢,我都不怨不恨了。

我暗暗告诉自己,一定要殚精竭虑,做个好皇帝,我要天下太平,百姓宜居,我要和清清做姜国最幸福的一对帝后,生一双儿女承欢膝下,再慢慢老去,生亦同衾,死亦同穴。

可是变故来得太快。

最后我只有她焦黑的一具尸骸,她已是罪臣之女,为堵悠悠之口,被我以贵妃之礼下葬,安置在妃陵,与我死生不复相见。

夜深人静时,我避开耳目,只带着王德胜,亲手将她抱进棺椁,我看着那一具焦黑的身体,突然想到那日在西北军帐中,我误把她当作张狂粗鄙、甚至有些丑的男子。

那时她立刻不放过我,当即甩掉兵帽,揭开一只酒坛子,扬手就往自己脸上倒,酒水将她故意抹在脸上的棕黄色颜料全冲刷下来。

“小兔崽子不长眼,我今日就给你看看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。”

如今,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,就躺在这里,大火烧得认不出她原本的模样。

其实清清,我们就差那么一步,在你放火的那一晚,密探送来了姚老将军叛国的铁证。

老头子的势力盘根错节,早就在朝堂扎下了深根,没有铁证,是万万不能动的,否则将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
就在我终于能把他连根拔起,将他绞杀的那一晚,你也先我一步走了。

皎皎曾说,我和你,都是惯会为对方着想的人。

你不愿成为我的阻碍,不愿叫我在你和姚老将军之间为难,总是赶在我前面做决定,做最体恤大局、最妥帖无害的决定,我们的孩子是这样,就连你的死也是这样。

清清,如今四海安定了。

皎皎去北吴那段时间,我日日都带着那只琉璃小盒,日日都要看那只小虫,只有他活蹦乱跳,我才能安心。

可是清清,我身为一国之君,是皎皎的哥哥,是你的丈夫,我拼尽全力护住天下人,给姜国子民以庇佑,可是最想要保护的,却无力留下。

皎皎为我争取了先机,阿坤趁夜火烧北吴粮草,我整顿士气,率兵亲征,一举杀进北吴铁营,北吴元气大伤,主动战败求和,提议与姜国签订二十年友好合约。

在我杀进北吴铁营之时,北吴王将我迎为座上宾,我看着那垂垂老矣,胡子哆嗦的老皇帝,他凑近我说话时,牙齿脏污,有恶臭的口气从他嘴里散发出来。

我眯着眼睛打量他,心里只觉得恶心,这样一个人,是皎皎的夫君。

他亲自为我斟酒,命官员送上议和文书。

我低头看着各色菜肴,没有接他的酒杯,只说了句。

“皎皎尸骨何在?”

他尴尬地讪笑,揉搓着手,想要搪塞过去。

我抬起头,抽出腰间的软剑,横在他的脖子上,目光沉沉,却有不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,让我不安,我用剑摩挲着他的脖子,再次问道。

“皎皎何在!”

他紧紧捏着脖子上那只软剑,吓得脸上的皱纹和褶子都在抖,他摆摆手赶忙叫宫人,一迭声地吩咐下去:“快去把她带上来。”

我的心定了定,紧紧盯着宫人来的方向,心想,就算是尸骨,也要带回姜国的。

带上来的却只有一柄扇子。

北吴的宫人早就跪下,抖成一只筛糠。

“就剩下这只扇了……陛下命我们剥去她的血肉,剁成肉泥拿去喂狗,拆下她的骨头制成了这柄骨扇……”

我险些拿不稳剑,一旁化作蒋昆的阿坤,手起刀落,利落地斩杀了这名宫人。

宫人的血溅到老皇帝脸上。

他哆哆嗦嗦,颤抖着几乎要跪下。

我怒极反笑,胸口剧烈地起伏,软剑在他的脖颈上磨出血来,我一字一句地说。

“那是我的妹妹,你竟这样折辱她。”

顿了顿,我的软剑利落地削掉他的脑袋,像御厨切菜一样轻易。

我捏着那柄骨扇,却感觉那只扇有千斤重,压在我心底里,闷闷得难受,喘不过气。

我突然想起来,皎皎常对我说的话。

“哥哥,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
我遇到了太多人,我也怨恨过老天不公,当日逼宫,在尸山血海里走出来,心里只想着杀姜诚报仇。

但是清清、皎皎,阿坤的出现,让我愿意原谅这一切,甚至隐隐感念命运眷恋,得此亲友。

他们都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,与我一起守护着姜国子民,胸怀大义,爱我之所爱。

史官对这位自小养在深宫,和亲北吴的长公主不甚熟悉,只在史书上留下了短短一句话:

姜国诚帝之女,昭帝之妹,宣惠长公主,年十五,薨于北吴。

同年,史官记载:

昭帝诛杀北吴皇帝,平定北吴,分封将军蒋昆为北吴王,镇守北吴,海清河晏。

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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